夜幕下的希腊剧场,大提琴在模仿马的嘶鸣,那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自由、清澈,又带着某种原始的呼喊。让人想到《夜航西飞》的飞行员——孤身穿越非洲的夜空,把命运交付给风与星辰;又或者是《走出非洲》的咖啡园主——离开欧洲,拥抱异地的土地与文化。她们的选择里有孤独与艰辛,却也有辽阔和自由。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想起:“自由不是未来的奖赏,而是当下的呼吸。”
伯克利的气息呼应着这种感受。在这里,马勒与柴可夫斯基的沉重旋律,与非洲鼓点并列在同一片舞台;中国古典舞与先锋剧场共享空间。文化在这里平等相遇,互不遮蔽。孩子们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很难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者。耳濡目染下是辽阔,也是温柔。
音乐继续流动。马友友独奏的一段旋律——也许是《茉莉花》——从大提琴的深处生长出来,像一条暗色的河,穿过夜空,忽然将我与故乡悄然相连。那一刻,我想起一本旧书里的句子:“在异国的清晨,我常常独自醒来,听见窗外的鸟鸣,却觉得它们说的语言我已听不懂。” 那样的孤寂,我在疫情的岁月里也尝过。
那些夜晚,我一次次梦见故乡。梦里的街道与树影都清晰无比,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却总隔着一层无法穿越的薄雾。于是我在梦里也清醒了:故乡,已是无法抵达的远方。但命运不是没给过我机会:考试之后的夏天,疫情初起的冬夜,隔离松动的那个盛夏。海螺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再等等吧,明年回来也不迟,学位更重要。”可回望时,这些理由都像被风吹散的纸片,在空中翻转,坠落,无声。
音乐也提醒着我们世界的沉重。在 Kidjo 唱起《Aisha》之前,马友友轻声说:“Children don’t cry。”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无法言说的痛。黑暗里传来压抑的啜泣,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被击中。音乐没有指向,却为每个人留出了空白,让各自的伤口浮现——废墟中未息的火光,空碗旁久久的等待,孩子眼里憋回去的泪,与胸口空燃的仇恨。
那沉重的回声里,我更明白自己想要怎样生活:不是做那位困在玻璃球游戏里的游戏大师,把一生困在孤绝的纯粹里;也不是把精力都耗在功业虚名上,而是像某个人那样,干脆“甩膀子”走上自己的道路。更接近的,是顺着河流去摸索,在跌宕中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归来,直到在尘世与灵魂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要能在音乐里落泪,要能在友人的笑声里释怀,要能倾听大风呼啸。
我依然敬佩那些至纯的人。比如塔可夫斯基,以虔诚燃尽生命。但那不是我的道路。我的虔诚更接近一种平凡而坚定的姿态:enjoy every moment, and never regret.
大提琴的余音仍在空气里回荡。那嘶鸣的声音,如同最初夜幕下的呼喊,却已不再只是远方的回声。它提醒我:自由不是未来的奖赏,而是当下的呼吸;幸福不是献祭的筹码,而是生命在此刻的清澈流淌。
于是,这一夜的音乐像一首乐章,开端辽阔,低处沉重,尾声却归于安宁。它让我知道,我将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