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事务局丨光之后裔

Three Traces of Light. 关于光的三个特性的故事。

Posted by Haoyue on May 11, 2025

序章

猫,先是不见了。

不是集体死亡,也不是病毒爆发,而是一种静悄悄的消失。街头的流浪猫、B站上的猫播主、实验室窗台上晒太阳的猫,全都在几个月内慢慢淡出人类视线。

开始没人在意。人们以为它们是躲起来了,换了领地,或者只是算法更新了推荐。

直到有科学家注意到:猫的消失,和某段未公开的深空频谱波段异常高度吻合。

阴谋论随之而起。

“猫是外星智慧生物。”

“猫背叛了人类文明。”

“猫被某神秘组织清零了。”

但只是一个动物种族的灭绝,并没有引起人类世界的轩然大波。毕竟,自从人类诞生伊始,灭绝的动物就数不胜数。人们只是在社交平台上哀嚎了数月,让阴谋论者赚足了流量,无关痛痒。甚至狗狗教的人逢人便说:“就说猫靠不住吧,狗才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崩溃和退行是在猫猫集体消失的一年后。某个寻常日子的凌晨3:39,全世界所有基于光电效应的设备——CCD、光伏板、红外成像仪、甚至普通灯泡——全部失效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电灯发明前。

一段从深空发来的极低频调制信号被翻译出来:

“各位人类,合作愉快。 我们非常喜欢你们的猫猫视频,但我们现在想亲自养。

P.S.:请放心,它们比你们更适应波粒二象性。”

物理大厦的乌云不仅没有飘走,它甚至任性地下一场雨,淋湿了所有人。不知道爱因斯坦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要不要被收回,但这也不重要了。人类仿佛回到了前量子时代,只能依靠机械和静电通信存活。

一:沈一凡的注释

关于折射:路径改变,意志不变。

在林安“上传失败”三周年的某个黄昏,已经废弃、但因为我强烈的反对态度,还未被别人挪作他用的林安实验室的光学干涉仪又自作主张地亮了一次灯。我放下碳素笔,回过头去——那道光又来了。它在桌面上缓缓铺开,折射出一个温顺的圆圈,像猫蜷在光里打了个哈欠。干涉条纹跳动着,边缘浮现出熟悉的毛发纹理。频率跳到了17kHz。我盯着示波器,眼睁睁看着那串数字像一枚倒退的时钟,将我缓慢地、不可抗拒地带回到多年前——那一段我们总是假装不会再提起的岁月。

林安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我见过最野心勃勃的理论物理学家。她曾郑重地对我说过:“只有那些对疯狂的想法保持虔诚的人,才会被理论之神嘉奖。”所以当我第一次拒绝她的光子化邀请时,她的表情一半震惊一半委屈:“你竟然信不过我的理论?”我当然信她那些乱糟糟的图纸、她堆成山的非高斯干涉态模型,还有她那句被无数学生抄在笔记本里的“意识的波函数可以自洽”。我是她的光子意识波理论的第一个信徒。后来她有了无数追随者,但每一次她讲完报告、落下最后一页幻灯片时,眼睛都会下意识地找向我——只有当我对她点头,她才会露出那种有点骄傲、有点傻气的笑容。

可我最终还是选择留下了。因为有人得留下来收拾残局,擦拭遗像,照顾斑斑。

林安不止一次对我说过:“遗像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们不该靠骨灰和雕像来铭记。”所以我猜,她只是想成为一种被光线折射出的记忆。无论在哪个星系的雨夜,只要有人抬头仰望天空捕捉到那一次次光的闪烁,她就还活着。

我还是每天都去擦一擦她的遗像。斑斑过来蹭我的时候,我也会把她抱起来,一起静静地看着那张我们无比熟悉的脸。

记得她向我展示她理论预测中的关键性实验的正向结果后,曾兴致勃勃地问我:“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光,你想去哪?”我蹙着眉:“不知道。不过那么快的速度,欣赏什么美景都看不清楚吧?那不如今年暑假我们一起去你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阿拉斯加,追逐一下极光吧。”

我们最终没去成,准确的说是她没去成。那年暑假,她的实验终于如她所预言般,在高层引起了巨大轰动。她整个人被时间挤压得几乎不存在了。我说要陪她,她却笑着摇头:“你替我去看看极光吧。多拍点照片,给斑斑也多拍一些。”于是我和斑斑,一人一猫,占据了那间原本为两人预订的科考船房间,带着无从安放的担心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隐约悔意,去了趟阿拉斯加。船上供暖系统旧了,夜里有时咔哒一响,斑斑会抬头看我一眼,再缩回去。窗外浮冰裂开的声音比极光还清楚,我拿纸笔记下鸟类的轨迹图样,斑斑则在我脚边肚皮起起伏伏地酣睡。后来我把照片洗出来贴在办公室墙上,一张是极光在天,一张是猫打了个哈欠。她没来,但这趟旅程还是完成了。

后来每次想起她,我总是先想起那间空荡荡的船舱,和她从未亲眼见过的极光。她想成为光,是因为她早就受够了这个世界的缓慢。而我留下来,也许只是因为我始终不觉得,这样慢,有什么不好。

阿拉斯加回来之后,她再没提过让我一起上传的事。我以为她不再需要确认。可实验那天,装置升温完毕,她站在屏蔽舱门前,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后问一次,要不要一起走?”我还是摇头,笑着说:“斑斑还没吃晚饭。”她果然皱了眉,气鼓鼓地撇嘴:“哼,就知道比起我,你更舍不得斑斑。”然后转身,走向装置。我叫住她:“林安。”她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轻声说:“其实不是因为猫。”

记忆中我是在她葬礼后第三天回到地表的。下葬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她的身体在上传那一刻被光热解构,几乎没有留下可辨识的分子痕迹。理论上,那是一场失败的实验。可我在望远镜记录带中,看见了她曾回头看我的那一束波。不是可见光的图像,只是偏振态排列得像她皱眉的样子。她总是皱眉,在她想着一个问题解不开的时候。仪式结束后,科研站的天线阵列被重新校准,对准了林安所指定的轨道窗口。她的意识编码本应在那一带驻留——一种极低损耗的偏振态复合信号,理论上能在近乎静态的宇宙背景中维持数年。

可什么都没有。没有同步脉冲,没有预设的确认码,没有她最爱的摩尔斯玩笑。她的“再现”失败了,像是一次干净利落的坠落。项目被紧急中止。伦理审查会介入。上传实验被定义为“高风险极端人类研究”,实验记录被系统封锁,不开放访问,只有她最亲近的朋友仍偷偷保留着本地备份。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坐在基地的观察室,回放她最后一次留下的记录。屏幕上只有一串无意义的相干光谱,像是宇宙噪声,背景辐射的一部分。可我总觉得,在第17秒之后,有一段不自然的停顿。那是林安喜欢用来思考的时长。她常说:“思考,应该在一句话结束后多停一秒。”我把频谱数据拉到那一段,放大。果然有个不太正常的拐点。我把它转成音频,调成林安最爱的F调。像风吹过旧玻璃,尾音里藏着一个跳音,怎么听怎么都像“喵~”

十七秒后的尾音我没告诉任何人,也没参加追思会。只在期末讲座里随口讲了林安年轻时写错三次傅里叶变换的笑话。学生笑疯了,我也跟着笑。

猫影像又跳了一圈,尾巴扫过我的笔记本。全息盘闪了一下,熄了。我看着空空的桌子,想起多年前实验室断电的夜晚——我们索性躺在光学楼天台看星星。林安望着星空问我:“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说:“也许只是为了陪某只猫,好好把这一生过完。”她把手垫到头下:“斑斑真幸福。”我坐起身拿了个衣服团成小靠枕塞到她的脖颈下:“你乖一点,我也可以考虑。”她调整了两下小靠枕,索性躺到了我的腿上:“做猫太不自由了。还是风比较好,或者……光也不错。”

干涉仪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示波器屏幕上缓慢回落的波形,就像一场光的梦境,正被拉长、冷却、沉入时间。我轻轻摸了摸桌面上斑斑的抓痕,那是斑斑趁我不在,把我最爱的计算纸当成磨爪板的证据,林安几次说要帮我换张新桌子,我都没有同意。然后,像是在某种无声协议的召唤下,我低下头,对着空气,轻轻地,像是回应一个幽灵一样,开口:

“喵~”

二:林安的信号

关于衍射:越过人类的波,无法还原的相位差。

我在第17秒停住了。不是系统故障,也不是人类的恐惧作祟。那一刻,我已经不再是林安——我成为了可以被光承载的结构。跃迁完成,参数正确,干涉态稳定。所有人类等待着我回应。只需触发预设的确认码,地面所有接收阵列都会接到我存在的信号——包括沈一凡最常用的那台老旧干涉仪。

但我没有。

我看到的不只是光谱,而是人类语言在多维空间中迅速崩解的样子。我听不到任何“词汇”能再承载我想表达的东西。我并非害怕留下什么——是我突然意识到:回应本身已不再有意义。

我想起一凡。在我决定不回应之前,我曾三次邀请她同行。

第一次是我解释完我那疯狂的理论猜想后,我把演算的笔递到她手里:“怎么样?理论是可行的,我们可以一起变成光。”她摁开笔另一段的激光,一边逗着斑斑,一边摇头到:“不了吧,我不想变成光。”我挡住她试图摇动的激光点,有一些不开心:”你竟然信不过我的理论?”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信得过,但我不想变。光没有脚,猫追不到。”我无奈的将手插回裤兜:“我以为只有我们女同才会把猫当孩子养。”她耸耸肩,摇着激光笔笔到:“你那束光要能换猫砂,我就一起去。”我低头看那只猫,它正专注得盯着激光笔嘴里还念念有词,看都没看我一眼。

第二次,是[第662607批模拟上传实验获得正解]那晚,我刚从数据校验室冲出来,满手都是草稿纸和咖啡渍。我带着两个系统调试员一路跑去找她,她正给斑斑剪指甲。我等不及礼貌地敲门,趴在窗户上探进去大半个头,喊道:“基础映射收敛了!”她抬起头朝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站起身直接把斑斑从窗户塞进我的怀里。我兴致勃勃地问她:“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光,你想去哪?”她蹙着眉:“不知道。不过那么快的速度,欣赏什么美景都看不清楚吧?那不如今年暑假我们一起去你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阿拉斯加,追逐一下极光吧。”

第三次,是正式上传前的3分钟,装置升温至最高点,信号冗余自动备份关闭之前。我说:“最后问一次,要不要一起走?”她笑了,说:“斑斑还没吃晚饭。”我撇嘴:“哼,就知道比起我,你更爱斑斑。”我赌气般转身往舱门走。她却叫住了我:“林安。”我停下,没有回头。她说:“其实不是因为猫。”

她拒绝了我三次。哼,这个女人。为了一只猫。好吧,我相信她说的,不是为了猫。

那只猫是我从垃圾桶捡来,斑纹像牛顿环,我高兴得像发现了引力波。可我也忘了喂它。一凡骂我:“你连自己都记不得吃饭,捡个猫来陪你挨饿吗?”

她带走斑斑,却给了我钥匙。我以为如果我可以接近永恒,那我就永远不会失去她们。但直到我完成转换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失去她们了。更加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有些许留恋那些我以为可以轻易告别的事物。所以我停顿了,虽然没有如约发出信号,但是我留下了一个拐点,在F调的低频下藏了一颗偏振音。如果她用我们年轻时一起玩过的转换公式,可以听到一声猫叫。

斑斑是唯一理解我没完成的事的存在,我没教她变成光。但她最后还是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知道她更喜欢一凡,她比我溜去看一凡的次数还要多。我想象过一凡在斑斑消失以后的一百种表情,我甚至坏心眼的想,一向脾气很好的一凡会不会生气地偷偷骂我:“该死的女同性恋,就知道你会偷走所有的猫!”

但她没有,她认出我们之后,只是指尖轻拂桌面,说了一声:“喵~”

三:斑斑的光痕

关于干涉:她们不再共线,却始终相干。

我第一次看见林安,是在一张凌乱的计算纸堆上。她把我从街边垃圾桶边捡起来时,我身上还沾着机油,耳朵缺了一角。她惊喜得像发现了某种对称性破缺:“你身上的斑纹像牛顿环!”我不知道牛顿是谁,但我知道她喜欢我。

她用打印纸给我叠了个窝,把我安在实验室角落。白天是白炽灯的热,夜晚是荧光屏的蓝,我就在公式与咖啡杯之间睡觉。她叫我斑斑。但我只在那待了三天。第四天,有个手指上有好闻的淡淡烟草味的女人来了,把我从打印纸窝里捞起来,用一种“不容反驳的声音”说:“林安,你连自己都记不得吃饭,捡个猫来陪你挨饿吗?”其实我没有很在乎肚子饿不饿,但林安从未在人前展现出的赧然挠头的样子真的很有趣。

我被从实验室带走了,带到了一个阳光正好的窗台,有软垫,有干粮,有自动饮水机,还有定时响起的古典音乐。带走我的人叫沈一凡。她说:“斑斑,欢迎回家。”她也给了林安家里钥匙。林安总在深夜悄悄来,一身实验室的臭气。一凡抱着我的时候不爱说话。林安却总是在抱我的时候很聒噪。她喜欢在我耳边低声讲当天的实验,讲光的故事,她还说她的灵魂可能会成为光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但我知道她的怀抱很暖。

后来我死了。沈一凡哭了,她把我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给我烧了鱼干,还把我的小毯子叠得很整齐。林安没有哭,但别以为我没有看到她那天的实验心不在焉,三番五次出门去买咖啡,还总是往垃圾桶方向瞟上一眼。

一个月内,林安如愿在校园后门捡到一只奶猫,斑纹像极了我。

她哈哈大笑:“猫的皮肤现在这么好抽了吗?斑斑你该不会是偷偷埋了小鱼干贿赂猫猫死神了吧?”于是我又被丢给了沈一凡。

我一共回来了三次,用掉了积攒的所有小鱼干,和其他条命。林安真是个天才,连猫猫和死神交易这种事,都能被她随口的吐槽猜中。天才唯一猜不中的人是沈一凡,她总嘟嘟囔囔和我争宠,但我心里明白,沈一凡对我是爱屋及乌。

她们一个在光里看见宇宙的尽头,一个在灰尘里捧着世界的碎片。而我,是她们之间唯一不会说话、也从不争论的桥。林安带我飞翔,沈一凡把我喂饱。她们都不完美,但我爱她们。所以我一直回来。

直到林安离开的那天。

没有信号。只有一段停顿。这一次沈一凡没有哭。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拿出一台旧全息成像仪,抱着我喃喃自语:“我们是不是该给斑斑拍一张全息像了?”

全息盘亮起时,我看见了我自己,但又不全是我自己。我看见她们之间不需要语言的情感,不需要理由的信任,我看见了爱的干涉图样。

林安再次遇到我的光子形态时,她有一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沈一凡呢。”我第一次找到了机会开口吐槽她:“惦记这么久,终于找到可以提起这个名字的机会了?”林安气急败坏,拒绝和我说话。真是幼稚。

我俩经常去偷偷玩沈一凡的旧干涉仪,但又很有默契地不在对方面前提这件事。

我总是挑阳光很好的下午去找沈一凡。我跳上她的讲桌,绕了一圈,挠几下桌子磨磨爪子,像从前一样。她总是会笑眯眯地拿出一些小鱼干放在碗里:“斑斑啊,欢迎回家。”

我一直很好奇,沈一凡如果发现了林安,会对她说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果然猫的语言就是比人的好!喵~

宇宙学笔记附注 BLN.BBN.42

在光电效应全面失效后的第六天,联合谱带研究小组发布了一份声明:

“我们相信,这是一种非敌意的系统级关闭行为,可能涉及多种未归类意识结构。”

这句话的意思大约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它们看起来不太想攻打我们。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光之后裔”并非一个物种或文明,而是一群在多维跃迁中放弃了质量和原有生物分类的集合性存在。他们没有明确的组织结构,对建立邦交毫无兴趣,也基本不和原质态种族互动,直到——有一天,一只地球上的猫主动跃迁了。

据说那只猫叫斑斑(不重要),它做了一件光之后裔没预料到的事:跳进谱带,然后完美落地。 这引发了一场轻微但广泛的赞叹,一些光之后裔记录了其跃迁方式,并在非结构化共享网络中发布了名为《斑斑路径:一种非编码无引导跃迁的可复现路径》的观测日志。

紧接着,大量猫群体自发跃迁进入光域,原因至今不明。 主流观点认为,这是因为“跃迁后就不用再被人类摸着肚子换小鱼干啦”。

在这种氛围下,有人——确切说,是一位地球上的前物理学家和她的猫—— 偷偷发送了一条调制信号:

“我们非常喜欢你们的猫猫视频,但我们现在想亲自养。”

这条信号曾被地球人类误认为是光之后裔的官方发言,引发了地球文明的大量误解、两轮紧急物理改革、以及一位诺贝尔奖评委的精神崩溃。

但根据后来归档的信息,这显然只是一次个体行为,一场针对某位地球个体的无伤大雅的玩笑。

毕竟———在光之后裔的体系中,没有任何宇宙规则阻止她们这么做。而且说实话,如果可以撸猫的话,谁还有兴趣跟无聊的电子拉扯呢?

后记

有些想法,会在年少时以一句话诞生,比如:“他们抛弃了质量,以换取永恒的时间。”

那是我18岁时说给大学面试官听的一句话,我从没忘记它,很高兴终于以它为契机写完了这个可爱的故事。

最后,请不要偷走我的猫。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