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文集丨凋零的咏叹调

一段死去的咏叹调,一场通感的梦,一杯等你醒来的酒。

Posted by Haoyue on April 7, 2025

I. 苦艾酒

我记不住名字,人的脸,和车的样子。

医生说那是一种神经性创伤,来源于失聪之后的感官过度补偿。类似于你盯着一行字看得太认真太久,字会扭曲成你不认识的样子。

但我其实没有真正失聪,我只是再也听不出音高。起初是绝对音准的错乱,后来连相对音高也模糊了。人群、引擎、节奏、叫喊,全都像泡在温水里的铁器,带着不知所从的回响。

我从城市搬到了海上,没有告别,也没有解释。

游轮总是有位置,尤其是对一个愿意为喝鸡尾酒的游客弹琴的乐手来说。

我成了这艘船的酒吧钢琴家。每天傍晚七点到十点,我弹爵士。不是特别好,音跑没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喝醉了也听不出。

我的琴声像海一样,浮着,不深不浅,也不必真的到达哪儿。

II. 干樱桃白兰地

直到那晚,她点了一杯鸡尾酒,名字古怪,像带着拉丁文尾音的咒语。

Aria Morta。颜色如旧信纸上风干的红墨。

侍者把它送到我面前,我只看了一眼,没有碰。

我从不饮酒。练琴的人不会允许酒精破坏神经。哪怕我现在只弹钢琴,手指和耳朵依然是记忆的容器,容不得一滴摇晃。

但那一晚,我没有拒绝。我没有喝,却留下了它。它静静放在琴边,像放了一份罪恶与欲望在神的枕边。

她没有签名,只留下一张纸条:“难得有人在爵士里藏得住哥德堡的味道。”

我开始在观众席中寻找她。可是我认不出她。每天的脸都相似,灯光下的笑容像水面上的月亮,一晃就碎。她也许来了无数次,也许一次也没有。

III. 紫罗兰利口酒

从那天起,我的房间也变了。

有时候,天花板湿漉漉的,像刚刚下过一场不被记载的雨。水珠从角落悄然渗下,一滴一滴,打在空气里,像是在替梦敲节拍。我仰起头,微微张开嘴,接住那水珠,潮湿,却不咸,像是某种被遗忘很久的露水的味道。

有时候,墙壁疯长出藤蔓,叶子带着微温的绿色光芒,缠绕住镜子。我伸出手想握住它们,却被藤蔓一圈一圈卷起,带着我旋转,直到连倒影都被一起吞没,溶进一片低声细语的绿色。

还有一夜,窗忽然自己打开,成群的蓝色蝴蝶从海风中涌入,绕着房间盘旋了几圈,又悄无声息地飞走了。只留下两只,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翅膀缓缓扇动着,像情人贴耳低语时不愿惊扰的气息。

我没有害怕。我知道,那是音乐在换一种方式回来找我。我开始看见音乐。那是某种通感的开启,也许是补偿,也许是诅咒。不再需要听,我学会了用眼睛,手掌和嘴唇去感受。

IV. 黑醋栗苦精

靠岸的前夜,我登上酒吧的舞台。

这一次,我没有弹爵士。曲子不是我自己写的,也不是为钢琴而作。它们本不属于我的手指,却在那一夜,从我的琴键里流出来。

Barber – Violin Concerto, Op.14

琴声像水,一滴一滴落进深夜的木地板缝隙里。旋律舒缓,像潮湿的梦慢慢浮出表面。每个音都像某一滴从天花板渗下来的露珠,敲在空气里,带着未曾说出的告别。我看见她第一次走进酒吧的时候,就像那天夜里的水珠,悄悄地、没有声响地渗进我心里最软的一层。

Sibelius – Violin Concerto in D minor

开始的旋律像一根向上缠绕的藤蔓,缓慢而冷静地生长。琴声在空中盘旋,像什么东西正被悄悄拉起、勒紧。我弹得很慢,像是自己也被卷了进去,钢琴上映出的我一点点被绿色的旋律吞没。藤蔓缠住我的指尖,也缠住了我过去的影子。那是我从不敢承认的——我多么希望梦境与现实交换,我可以不用醒来。

The Butterfly Lovers’ Violin Concerto

我没有按照它的顺序来弹。我从“化蝶”开始,那一段所有人都说像是在告别的高音,像蝴蝶最后一次掠过人世。可我让它提前出现,就像把命运提早揭晓,只为不让它落在结尾。之后是“抗婚”,琴声颤抖,像两个世界之间拼命撕裂的缝隙,我让音符在那里停顿了一下,就像当年我拒绝了所有挽留选择了漂泊海上。最后,我弹了“相遇”。是那一段最温柔的旋律,没有呼喊,没有飞舞,只是两个人第一次抬头,彼此眼中多停留了一秒。我把那一秒拉长了整整三个小节,像在为自己争取一次迟到的初见。我弹到这里时,闭上眼,感觉到某种光穿过舞台。

V. 佛手柑古龙水

等我睁开眼,她正从人群尽头走来。她穿着月光灰的长裙,裙角被空气轻轻托起,像刚飞起的蝴蝶。她轻轻地将一杯Aria Morta递给我:“来看我的演出吧。”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刻,酒精没有烧灼我,只有微凉的余温顺着喉咙沉下去。

我没有说话,只递出一个琴盒。她接过,打开,没有惊讶的表情,但我看到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那是一把斯氏小提琴。

“你的瓜氏琴,带给了我无数梦境,”我轻声说,“但我相信,一个听得出我的琴声中无意识下揉进去的一丝哥德堡变奏曲味道的人,会是这把琴最好的新伙伴。”

她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琴盒,像接住了什么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谁又规定,一个二流的钢琴手,不能曾经是一个天才的小提琴家呢?

VI. 蝴蝶豆花瓣

游轮靠岸那天,我没有送她,也没有告别。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酒吧,弹奏哥德堡变奏曲的最后一段——Aria da capo

所有变奏已过,回到最初的旋律。没有眼泪,也没有遗憾。

我闭上眼,在音符的缝隙中,看见她。那一夜,她穿着月光灰的裙子,从光的尽头朝我走来。

我的唇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哈恩。”

原来,我可以记得。

🎁 附录 :「Aria Morta」酒谱(隐藏彩蛋)

据说那位琴师死后,有人在游轮旧吧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被海水打湿的纸,上面记录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和它的配方。再后来,这杯酒开始出现在夜里只开一小时的吧台里,菜单上永远没有它,只有懂得的人才会点。

“饮下它的人,必须准备好记起一段自己曾亲手遗忘的旋律。”

配方:

  • 15ml 苦艾酒(Absinthe)
  • 30ml 干樱桃白兰地(Kirschwasser)
  • 10ml 紫罗兰利口酒(Crème de Violette)
  • 1滴 黑醋栗苦精(Blackcurrant bitters)
  • 佛手柑古龙水 (Bergamot Eau de Cologne)
  • 装饰:蝴蝶豆花瓣 (象征“回音”)

调制方法:

  1. 在调酒杯中加入冰块,将所有酒类倒入,缓缓搅拌20秒;
  2. 过滤倒入小号古典玻璃杯(Nick & Nora cup)中;
  3. 轻轻喷洒佛手柑古龙水;
  4. 静置5秒——让第一段旋律消失在空气里;

饮用方式:

在静音中端起,低声念出酒名:“Aria Morta”,再闭眼饮下。

再睁眼时,也许你会听见你自己忘记的那首歌。